有空一起吃屎咩

原创小说《漫漫长夜》 第一章

(有序章的 小声)

床头柜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上午八点十分,厚重的橘色窗帘里盈满了阳光,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呢?于世不知道。他只知道昨夜在他的梦里,雨一直没停。那只黑色猫咪在公园里兜兜转转,穿梭于花丛假山之间,在漏雨的长凳下坐立不安,凄冷的“喵喵”声一直没断过,每叫一声就仿佛拿针在人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刺上一下。直到它试图跳上一条狭窄的窗沿躲雨时不慎跌落,狼狈落魄又试图强装无事发生的模样把刺入于世心口的针又狠狠搅动了一番,他才恍然惊醒。再次入睡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叮铃铃铃——”,于世在闹钟第一声还没响完的时候就迅速伸手把它按掉了,这是大学时候怕吵到室友形成的条件反射,明明已经离开那么久了,怎么这个习惯就保留下来了呢?但于世只是立刻按掉了闹钟,却并没有立刻起床。他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脖子快被向下折成九十度角了,双腿也是完全蜷起来的样子,膝盖紧贴着脸,弓着背,像个还处在母亲子宫里的巨型胎儿。于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着之后就会变成这种姿势。这件事情还是大学室友发现的,被提醒之后于世留心注意了一下,才发现几乎每天醒过来的时候都是这种紧紧蜷缩起来的样子。老实说这样睡醒之后会很累,但于世改不了,他总是在睡着之后不知不觉这样的,可能有些东西是真的藏也藏不住的吧。白天藏在心里的那些恐惧、害怕、想要逃离的情感,大概在夜晚入睡之后还是换了一种方式跑出来了吧。

“一分钟,再一分钟就好。”被子下面的于世双眸中依旧满是阴郁疲惫,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很清醒了。不是起不来,只是不想起。只要醒着,只要面对着这个世界,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就无时无刻不在一点点侵噬着他、缠绕着他,在他耳边絮絮低语,令他精疲力竭。

几分钟过后,于世终于掀开被子坐到了床边。今天图书馆休班,家教也停了,他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摸过手机摁亮屏幕,八点十七分。于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要做些什么一边想要把手机丢到一边,但就在手机还未脱手的时候,来电铃声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是只化身孤岛的蓝鲸,有着最巨大的身影……”(见注1)铃声声音并不大,但于世拿手机的手却有一个很明显的抖动,险些直接将手机摔了出去,仿佛此刻拿在手里的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引燃了的炸药包。顺着于世的手向上看去,少年脸上的表情也是出人意料的严肃,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

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初枫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于世努力定了定神,仿佛即将要进行的是一项盛大的仪式。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右手紧紧扣在大腿上,直到指尖和指下的皮肉全都泛了白,才缓缓将手机递到耳边。可即便如此,摁下接听键的同时,伴随着一声带着颤音的“喂,您好”,他整个人还是如同过了电一般战栗起来,从指尖到少年纤弱的臂膀,从脚趾到被右手紧紧扣住却怎么也扣不住的大腿,从少年长翘的睫毛到……

不,此刻少年的表情,这不应该是少年的表情!

那个明明满脸都写着阴郁消沉却依然让人想唤作少年的人,那个明明很快就二十四周岁了却依然让人情不自禁想唤作少年的人,那个歪嘴轻笑着说“只是在这世上,剩下的路全都由我自己去走”的少年,不该是这表情的。那连岁月和阴郁都遮掩不住的少年独有的清澈啊,此刻被无限讨好近乎谄媚的笑容挤压到变形,挤压到无迹可寻,挤压到让人恨不得冲上去把面前的脸撕个粉碎,直到血肉模糊,直到清澈复现。

“……”

“以后有合适的工作机会我们会再联系您的。”

“嗯,嗯,好的好的,谢谢您。”于世每说一个字,脸上讨好的笑就多了一分,把最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毁灭给人看,观感也就是如此了吧。这观感太过强烈,以致让人忽略了这声音里努力抑制下的颤抖。

“那就这样,再见!”

“嗯嗯,谢谢您谢谢您,再见!”

电话那头用最礼貌的语调说着最敷衍的话,电话这头于世在最讨好的笑容之下被最冷漠无情的恐惧感肆意抽打。

电话挂断的同时,所有的颤抖几乎瞬间消失,唯独右腿上泛起了血丝的抓痕清晰可见,于世脸上讨好的笑容也被一个微微扬起一侧嘴角略显不屑的轻笑取代。只这一笑,就让人知道,少年回来了。刚才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少年被什么鬼怪附了身,现在鬼怪离开了,少年也就回来了。无论刚才的一幕有多难看,都与眼前清澈干净的少年无关,多希望是这样啊。

“意料之中。”于世坐在床沿上,伴着那一声不屑的轻笑这样想着。

是啊,何尝不是意料之中呢?一个连接电话都极度困难的人,一个在面试现场因过度紧张语言能力和思考能力尽失的人,一个社交恐惧症(见注2)患者,一个在抑郁的边缘徘徊游走奋力挣扎的人,被拒绝不是理所当然吗?

只是此刻,他忽然就又想起了昨夜梦里黑色猫咪从窗沿掉落后强装无事发生的模样,恍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样子,也就是如此吧。明明即便经历过一百万次那样的“意料之中”后也还是会觉得自己无能又丢人,明明就算承受了一千万次那样令人身心俱疲的震颤症状之后也还是会自我厌恶自我唾弃,明明很在意很在意,但最可笑的是明明此刻这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自己,也还是连对自己也要假装不在意。

“至少,应该对自己诚实一点吧。”少年忽然垂下了头,一滴泪悬在他纤长微翘的睫毛上,饱含了少年所有的委屈。

于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前的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惯常阴郁低沉的表情,这表情是多年来阴郁不见光亮的内心自然而然造就的,不需要像以上任何一个表情一般刻意用力或是需要情绪激发。内心的压抑是常态,这表情也就成了常态,成了他的一部分,像是木刻画一般牢固结实,只不过是由阴郁压抑的心理状态操刀,日积月累一刀刀刻上去的。虽习以为常,但个中滋味,只有于世自己知道。

于世手抚窗帘拉开一角,那明媚饱满的阳光便撒了欢儿般地跑进来,跑到昏暗房间的地板上,跑到他阴沉着的脸上。可这么美好的东西偏偏是于世避之不及的,他把窗户打开通风之后很快便将窗帘拉回去,拉的严严实实的,生怕一丝阳光跑进来。

连绵阴雨后的明媚阳光,炎炎盛夏里清凉的穿堂风,是除了与人交流之外最让于世害怕的东西。因为,太过美好了,美好到会让人暂且忘掉现实,那幽暗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荒凉现实。于是跌落回去的时候,那惨烈的对比只会更加让人痛不欲生。给身处黑暗中的人以不切实际的希望或是幻象再毁灭,这种事情于世经历过一次了,以他这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敏感性格,决不会让自己经历第二次。或许对有的人来说可以吧,就算在极致的痛苦与极致的快乐间反复颠簸,依然能自得其乐。但于世不行,他是那种如果事先知道短暂的幸福过后还是要回归不幸的话,就宁愿选择一直蹲在痛苦之中的人。也许麻木之后就没有那么痛了吧。

“先去楼下看一下猫吧,不知道昨天晚上有没有被雨淋到。”简单洗漱后于世拿起猫粮出了门,自己都快穷得只能吃馒头拌米饭了家里的猫粮竟然从没断过,想到这里,于世觉得有些好笑。

楼道比房间里还要阴暗得多,即便是在这样的艳阳天里也透不过什么光。年久失修的墙壁斑驳,各种新旧交叠的小广告自不必说,肮脏的鞋印、泥污,不知道什么人写上去的、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看得人后背发凉。一楼西户的房门上还贴着“因涉嫌违法犯罪活动查封”的封条,下楼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踩到台阶上的狗粪也是常事。于世有时候会想,就算是一个正常人,常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心情也会变得压抑吧,更何况自己这样的人。大学肄业之后,不知不觉在这里住了也快要两年了,这个靠着在图书馆打工和做家教勉强交得起房租的地方。两年时间里,于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面试中被拒绝过多少次了。他曾经幻想过说不定哪一天一觉醒来自己的恐惧症就好了呢,自己也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自然地说说笑笑,自信从容地把自己脑海里那些奇思妙想说给别人听。他也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哪一个面试官恰好状态不佳,稀里糊涂就放自己进去了呢。人们常说不能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可这两年以来,正是这些侥幸心理才使得于世能够咬牙撑过来,明知每一次与人对坐交流时会是怎样难以忍受的折磨,明知每一次折磨之后所带给自己的巨大挫败感和自我厌恶唾弃感是多么难以消解,他还是一次次地硬逼着自己投简历,硬着头皮走进那些还未走近就开始令自己心惊肉跳的办公大楼。

从投递简历时就开始悄无声息酝酿的恐惧感,在接到面试通知后疯狂肆意生长,直到在正式面试时仿佛在死亡边缘走一遭般达到恐惧的高潮,然后面试结束后一边嘲笑憎恶着自己一边又开始陷入对下一轮循环的恐惧之中。两年来,于世就是这样过来的,无时无刻不被恐惧包围,无时无刻不对这样的自己厌恶至极,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从骨髓深处泛出的深深的无力。

于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是最近,他越来越怀疑自己这样自我折磨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或许趁早放弃会是更好的选择吗?名牌大学生又怎样?寒窗苦读十六载又如何?曾经意气风发、发誓要成为闪闪发光的了不起的人又有什么大不了?不然就这样算了吧,就回老家去吧,陪在妈妈身边,找一份普普通通任谁都能做的工作,一份不太需要说话甚至不需要见人的工作,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爱人,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吧。曾经付出过的所有努力和汗水,曾经咬着牙任由泪水汩汩而出的无数夜晚,就都忘掉吧,就当十几年的青春和苦苦抗争是做了一场有些长的梦。

楼下狭窄的绿化带因无人打理,不少花木都死去的死去、奄奄一息的奄奄一息,向人们宣示春天的,反倒是那些野蛮生长的各色杂草。于世一走进绿化带内的小路,四五只流浪猫就很快“喵喵”叫着围了上来,应该是已经很熟悉了。于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抓出猫粮放好,双臂环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歪头看着猫咪们吃得认真。然后,猝不及防的,于世笑了,那种全无防备的、从真心里溢出来的笑容,眉眼弯弯、浅浅淡淡的,尽管依旧带着微微的苦涩,但仍然清澈干净得像四月的天空。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跟着一起笑,又让人心疼得想哭。

于世站起身望着远方,今天的天气是真的好,连几公里外商务区的摩天大楼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没有这样的话,说不定现在也是在那其中某一扇窗户后面忙的不可开交吧。”于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褪去,微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阳光透过玻璃镜片洒在他纤长的睫毛上。

“因为不知道你自己想走过怎样的人生,所以没有寄托没有期待甚至没有祝福,因为如果你自己选择了苦那么我也不便祝福,所以就只是在这世界上,剩下的路全都由你的心意。”妈妈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回响,这个对自己名字的酷到没朋友的解释,这个曾经让自己反复咀嚼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更觉生而有幸的解释,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让一个很不符合他一贯风格的想法浮现在于世脑海里,“妈妈,如果当初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带上一点点祝福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会有一点不一样吗?”

下意识地,于世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明知这想法不切实际、幼稚得可笑,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开始翻飞。“一点不一样,要从哪里开始不一样呢?”于世都快记不起来了,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自己这如同被诅咒了般的人生的开端,这漫漫长夜初现轮廓的时候,在社交恐惧症发作更早之前。

啊,对,应该是那个时候吧。

哪是记不起来了啊,分明是噩梦一般不堪回首。

阳光之下,记忆的碎片窸窸窣窣地重又粘连在一起。恰如今日一样灿烂的阳光,不知疲倦由晨到昏的蝉鸣声,宽大崭新的白色校服,吴青宁像上弦了似的一刻不停的“小柿子”“小柿子”的呼唤,还有,还有那个令他至今仍不敢仔细回忆的男人的脸孔,还有,还有……

恍惚间,于世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十二岁之前,他最喜欢的季节,夏天。


注:

1.摘自歌曲《化身孤岛的鲸》,作词:沃特艾文儿,作曲:徐浩。

2.社交恐惧症,又称社交焦虑障碍,指个体对一种或多种人际处境具有持久的强烈恐惧与回避行为,恐惧的对象可以是某个人或某些人,也可以相当泛化,多数患者起病于青少年。

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制订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2013年)确定的诊断标准如下:

A. 个体由于面对可能被他人审视的一种或多种社交情况时而产生显著的害怕或焦虑。例如,社交互动(对话、会见陌生人),被观看(吃、喝的时候),以及在他人面前表演(演讲时)。

B. 个体害怕自己的言行或呈现的焦虑症状会导致负性的评价(即,被羞辱或尴尬;导致被拒绝或冒犯他人)。

C. 社交情况几乎总是能够促发害怕或焦虑。

D. 主动回避社交情况,或是带着强烈的害怕或焦虑去忍受。

E. 这种害怕或焦虑与社交情况和社会文化环境所造成的实际威胁不相称。

F. 这种害怕、焦虑或回避通常持续至少6个月。

G. 这种害怕、焦虑或回避引起有临床意义的痛苦,或导致社交、职业或其他重要功能方面的损害。

H. 这种害怕、焦虑或回避不能归因于某种物质(例如,滥用的毒品、药物)的生理效应,或其他躯体疾病。

I. 这种害怕、焦虑或回避不能用其他精神障碍的症状来更好地解释,例如惊恐障碍、躯体变形障碍或孤独症(自闭症)谱系障碍。

J. 如果其他躯体疾病(例如,帕金森氏病、肥胖症、烧伤或外伤造成的畸形)存在,则这种害怕、焦虑或回避是明确与其不相关或是过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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